【版權(quán)申明：本文為@影吹斯汀 獨家原創(chuàng)稿，未經(jīng)許可不得以任何形式抄襲or轉(zhuǎn)載，違者必究！】洛杉磯當?shù)貢r間3月2日晚，第97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結(jié)果出爐。由肖恩·貝克執(zhí)導，麥琪·麥迪森 、馬克·埃德爾斯坦 、尤拉·鮑里索夫 主演的《阿諾拉》收獲最佳影片、最佳導演、最佳原創(chuàng)劇本、最佳剪輯、最佳女主角（麥琪·麥迪森）五項大獎，成為大贏家。至此，作為一部同時登頂戛納金棕櫚和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美國獨立電影，《阿諾拉》統(tǒng)一了大西洋兩岸偏藝術(shù)的歐洲三大和偏主流的美國學院的審美，不能不說是巨大的成功，這也反映了奧斯卡評獎口味越來越“歐洲化”、越來越青睞獨立電影的傾向。不過獲獎之后，《阿諾拉》在中文網(wǎng)絡(luò)上卻遭到了廣泛質(zhì)疑。其實早先在奧斯卡頒獎之前，本片在中國的風評就說不上很好，豆瓣評分僅為6.8；在斬獲奧斯卡最佳影片之后，眾多吐槽《阿諾拉》、認為其“德不配位”的觀點又掀起了一波討論度，影片豆瓣評分也進一步降低至目前的6.6。再然后，這部電影的獲獎，在網(wǎng)絡(luò)輿論中也儼然成為了“奧斯卡要完”“美國電影衰落”的信號。不過，近兩天圍繞著《阿諾拉》的種種爭論，有時和電影本身未必相關(guān)，跟風批評、或單純出于“逆反”而對此類批評進行反駁的網(wǎng)友，甚至也未必都看過這部電影。如果要就“《阿諾拉》登頂奧斯卡最佳影片”這件事做出評價，首先要知道兩個事實。首先，本片在北美頒獎季大放光彩之前，就有金棕櫚的光環(huán)加身，且根據(jù)奧斯卡頒獎前的博彩賠率可以證明，《阿諾拉》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黑馬逆襲，而本就是本屆奧斯卡的大熱門。其次，《阿諾拉》在西方的媒體和影迷中評價其實很高：爛番茄新鮮度為93%，MTC均分高達91，IMDB評分稍低為7.7，但在目前最受年輕人歡迎的影迷評分網(wǎng)站、號稱“外網(wǎng)豆瓣”的Letterboxd上，影片的評分為4.0/5，相當出色——所以這算是一部“東西方風評分化”的電影。那么問題來了，《阿諾拉》到底是否像中國網(wǎng)友所說，是一部狗血淺白、拉低奧斯卡檔次的博噱頭電影？如果不是，它又是否像西方影迷、媒體和學院的評價一樣，真能配得上戛納金棕櫚加奧斯卡最佳影片的至高榮譽？其實縱觀對《阿諾拉》的網(wǎng)絡(luò)討論，影片最大的爭議點還是在故事上：這樣一部以脫衣舞女為主角，講述“和富二代客人閃婚又離婚，婆婆給我錢讓我離開他”故事的另類灰姑娘電影，多少顯得有些狗血，讓人聯(lián)想到許多“異曲同工”的無腦網(wǎng)文和短劇。相比之下，人們對過往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印象是穩(wěn)重而“體面”的：它們可能有的情節(jié)走向會保守一些，但在“故事”制造的情感效果層面，卻要么蕩氣回腸，要么端莊雋永，卻很難想到有哪部和《阿諾拉》一樣，與土味超短劇共享相似的故事模式，整體氣質(zhì)也咋呼呼、亂糟糟，性愛裸露場面和臟話還多得離譜?？偠灾栋⒅Z拉》是一部“不體面”的電影。不過這種認識之所以產(chǎn)生，不能怪《阿諾拉》本身有多特別，而是因為觀眾一方面對《阿諾拉》作為獨立電影的定位，以及導演肖恩·貝克的創(chuàng)作風格不了解。其實，無論是故事的狗血還是角色的淺薄，《阿諾拉》都是刻意為之，和無腦短劇并非一路；而隱藏在聲色犬馬表面背后，影片對傳統(tǒng)灰姑娘敘事的解構(gòu)，對底層人物的當代化解剖，以及對美國社會圖景的黑色幽默式側(cè)寫，才是它獲得戛納和奧斯卡評委褒獎的原因?！栋⒅Z拉》的故事很簡單：阿諾拉是紐約布魯克林的舞女，俄羅斯寡頭的紈绔公子伊萬偶然間成為了她的客人，瘋狂之中向她求婚。阿諾拉面對金龜婿欣喜過望，嫁給了伊萬。但當伊萬的父母得知這出鬧劇后立刻趕到美國，強行逼迫兩人離婚——最終沒出息沒擔當?shù)母欢寥f回到俄羅斯，灰姑娘夢破滅的阿諾拉，在目睹了全過程的保鏢伊戈爾那里得到了安慰。導演肖恩·貝克是當代美國獨立電影的重要人物，他此前執(zhí)導的七部長片中，《四字詞語》的主角是一群喝高的叛逆男青年；《外賣》和《百老匯王子》分別描繪了中國和非洲移民的日常生活；《佛羅里達樂園》聚焦繁華迪士尼樂園旁的貧窮底層居民；而《橘色》《待綻薔薇》和《紅色火箭》則分別講述了酷兒性工作者的街頭生活，色情女星和老太太的友誼，以及色情男星的中年危機。一對照就不難發(fā)現(xiàn)，《阿諾拉》雖然和主流好萊塢電影相比“鄙俗”，但在貝克的電影序列中，談不上有多么離經(jīng)叛道：要說故事簡單、人物粗鄙、對白吵鬧，幾乎所有貝克電影都是；要說性愛場面露骨，《待綻薔薇》有過之而無不及；要說情節(jié)設(shè)定離譜、轉(zhuǎn)折突兀，講AV男優(yōu)回鄉(xiāng)吸前妻血+販毒+拐賣洛麗塔的《紅色火箭》更辣眼睛……貝克電影有非常典型的幾大特征：近乎白描、不加修飾的視聽語言，不太聰明的小人物，粗鄙而寫實化的人物拌嘴爭吵，浮華環(huán)境和底層生活的反差，最終歸結(jié)到一個主題——美國夢的虛幻甚至徹底破滅上。《阿諾拉》也是如此。并且相對于貝克過往的作品，影片的表現(xiàn)形式更加“短視頻化”——這也是影片被部分觀眾詬病為浮夸淺薄乃至“出位戲精”的主因。沒錯，無論是鋼管舞和性愛的香艷，還是露天派對、“大撒幣”和賭城旅行的紙醉金迷，無論是婚姻被父母干預后上演的綁架和逃脫大戲，還是“富豪公婆對峙窮媳婦”的抓馬和尷尬，強勢富人方單線條解決問題的滑稽和愚鈍，整部電影主打一個“熵值上升”，雞飛狗跳，這給觀眾帶來的刺激，是類似于短視頻平臺流行的土味短劇的。但《阿諾拉》與它們不同的地方，在于影片狂亂嘈雜、初看粗糙不加雕琢的精神狀態(tài)和敘事節(jié)奏背后，藏著創(chuàng)作者對這幅“人間喜劇”圖景的透徹冷眼。阿諾拉和伊萬的青春幻想越是幼稚，當代年輕人的精神內(nèi)核就越是虛無；他們短暫的夫妻生活越是沒羞沒臊，這段關(guān)系的本質(zhì)就越是脆弱；灰姑娘的幻想越是絢麗多彩，跌回現(xiàn)實的痛感就越是真切。當一切完結(jié)之后，被留在阿諾拉生命當中的幻滅感，解構(gòu)的是1990年代《風月俏佳人》樹立的愛情童話敘事，解構(gòu)的是階層躍升的資本主義之夢，留下的是屬于當代青年的脆弱和孤寂。雖然這些劇情和主題在現(xiàn)實社會案例中早就不新鮮，幾乎可以說是“早已注定”的劇本，但無論對慣于造夢的好萊塢愛情電影，還是讓當代網(wǎng)友沉迷其中的“霸道總裁愛上我”瑪麗蘇短劇，無疑都具有現(xiàn)實批判意義——就是《阿諾拉》不同于狗血短劇的自反基因。如果說《阿諾拉》只是體現(xiàn)了短視頻時代、消費主義浪潮中社會瘋狂荒誕的一面，解構(gòu)了美國夢和灰姑娘敘事，那還不足以在歐美青年觀眾中獲得如此高的人氣——新晉影后麥琪·麥迪森絕對居功至偉。片中阿諾拉的美麗、狂野，乃至身上那股既淺薄愚蠢，又敢愛敢恨，保有率真性格的復雜性，在所有肖恩·貝克電影的主角中表現(xiàn)力也屬之最，更適應社交媒體時代的明星魅力被引入貝克的電影，同樣造就了《阿諾拉》的成功。不過，以上的夸贊，也并不保證《阿諾拉》是一部配得上金棕櫚和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杰作。首先無論怎么說，類似階級悲劇在古往今來的作品中并不少見，情節(jié)走向?qū)嵲谑怯行┻^于老套、易于預料了。比起同為性工作者題材、故事同樣越往后越混亂的《橘色》，《阿諾拉》內(nèi)在的戲劇動力不足，尤其是從被伊萬父母派來的亞美尼亞三人組阻撓開始，進入了一味追求混亂、荒唐感的漫長段落，劇本節(jié)奏把握不佳的問題顯而易見，越往后越變成“風塵女與富家子”這一先設(shè)故事模板的機械展開，天然去雕飾的自然感有所消減，這顯然是令部分觀眾感到冗長甚至不適的原因。而另一方面，針對《阿諾拉》過度依賴色情吸引眼球的評論，也并非全無道理。盡管出于影片的角色設(shè)定，合理程度的性呈現(xiàn)有一定必要，但過于頻繁露骨的女性肉體事實上成為了本片傳播噱頭的巨大部分，“以批判式展現(xiàn)為名行剝削之實”的嫌疑無法避免。甚至從女性主義角度出發(fā)，影片結(jié)尾保鏢伊戈爾作為暖男獲得阿諾拉“感激”的設(shè)計，雖然在全片虛假懸浮的冰冷空氣中吹進了一股甜美浪漫的暖意，但顯然有些男性幻想過度的成分，使影片再次落入了“救風塵”的窠臼，拉低了整體的立意。不過，《阿諾拉》的真正問題不在于本身有多差勁，而在于它作為肖恩·貝克作品中并不特別突出、優(yōu)缺點都很明顯的一部，卻包攬金棕櫚加奧斯卡最佳影片，這顯然是一種過度褒獎，被認為“德不配位”是情有可原的。當然，奧斯卡也有奧斯卡的道理。如果按照十幾年前的奧斯卡評獎標準，北美票房僅1500萬美元、影迷和路人評價分化、大尺度、題材也有爭議的《阿諾拉》，是不可能壓過《沙丘2》這種充分代表美國電影工業(yè)水平且口碑極佳的商業(yè)巨片，摘得奧斯卡最高榮譽的。而近年來由于評委規(guī)模擴充且多元化、美國影迷文化快速發(fā)展等原因，包括奧斯卡在內(nèi)的各類北美電影獎項，品位已經(jīng)越發(fā)向歐洲趨同，越來越偏向褒獎藝術(shù)屬性更強、并非普通觀眾都能欣賞的獨立電影（今年的二號種子《粗野派》也是如此）。在新的標準下，《阿諾拉》獲獎不僅是契合時代風向，也是學院對貝克過往電影成就的一種追認和補償。歸根結(jié)底，觀眾們還是不用太把“奧斯卡最佳影片”的光環(huán)當回事。《阿諾拉》得了這個獎，獲得了遠超貝克以往作品的關(guān)注度，并不代表它是過去一年最好的電影，甚至都不能證明它是貝克本人最好的電影；而就算《阿諾拉》沒得這個獎，貝克電影對當代美國精神的有力刻畫，也不會被電影史抹煞。